ginger

A plastic boxed orange with no peeling

【段超】灰线与风 13

13

 

剧组演员所在宾馆的街对面有一家小影院,段奕宏晚上下戏了没事会去看场电影,随便什么,到了那儿几点场就看那场。电影里的画面和台词一边耳朵进另一边耳朵出,好像他纯粹就是为了打发那点儿时间。他没办法把自己全部扔给伊谷春,或者说他尝试让自己抽离出去一点儿,与以前他恪守的表演风格相比,他在慢慢做出一些改变,以前他恨不得120%浸泡在角色里,没有他的戏份也要半个月一个月呆在拍摄地,现在他想放开一些,带着些距离和差别,重复多次进入角色,那样对于角色的新鲜感或许比一个猛子扎进去不出来后劲儿更足。

 

段奕宏是个心绪挺复杂的人,很容易多想,但在生活里他尽量让自己变得简单。虽然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演戏的,他很清楚现实生活里的自己或多或少都会被不经意代入到他所扮演的角色里,那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他在尽量克服那个缺点,好像现实中的他是一块画板,他能做的就是让画板尽可能地干净不留痕迹,而留给他更多的空间朝上面浓墨重彩那些闪光的角色。但是入行这么多年来,他仍然不能运用得得心应手,毕竟情绪这种东西,太难界定和掌控,也许你可以对着镜子反复练习一个笑容一千遍,但对于某一个心理活动,也许模拟一万遍仍然无法确切还原人物当时的情绪。对于一个角色的深入挖掘是必要的,但是如果过分纠结每个细节,动作反而会受到思想的控制而变得不自然,表演痕迹过重,也许是学院派易犯的一个毛病。所以干脆在第一眼放任直觉,有些情绪反而是共通的。段奕宏觉得这些新的尝试挺有意义,也挺有效果。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到了一定年纪,他开始觉得自己变得有些神经质,而自控力无法完全协调那些过分压抑的情绪。去年春天家里两位老人由他陪着在北京待到天气变暖,就说什么也要回伊宁,越是上了年纪的人脾气越是古怪,他知道劝不动,就给老人送回老家去了。回来后总觉得家里少了什么,经常一个失神站在客厅里发呆半天,好像耳朵边老人聒噪的碎语又响起,他专门给老太太买的盖腿的羊毛毯子还在椅子上,每到清晨傍晚好像年迈的身影又颤巍巍地依偎在他的视线,如此一些简单的物是人非竟然刺激他的神经,鼻子一酸眼泪就溢出来。

 

邓超戴着脚镣和手铐被押着从里面窗户那边朝他的方向走过来,一个狱警抓着他的胳膊,打开门的时候轻轻推了他一把,邓超脚底下还走不利索,肩膀抵在门框上,然后低着头朝狱警欠了欠身,整个人肢体动作僵硬而滑稽得像个木偶,段奕宏看着他眉头就皱起来。邓超左右两眼打量了下刑讯室空无一物的白墙,然后视线从地面上抬起,段奕宏视线和他一碰到,就觉得嗓子里堵得发疼,站在那里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眼睛再看过去,干咽口唾沫,视线一模糊眼泪就下来了。他把脸扭过去,那天厦门很闷热,空气吸进鼻腔里,有一半都是水汽。他微微仰着头想缓冲一下,还是不行,就只能把整个身体侧过去低了头。

 

当时刑讯室里并没有多少工作人员,机器都还没有架起来,所以邓超突然蹲下去的时候还没有人发现异常,他一手扶着椅子,一手撑在地上,额头两颊的汗开始不住往下淌。这边房间两个抬机器的小伙子瞅见突兀地叫了声超哥,那边才涌过去几个工作人员去地板上扶邓超,段奕宏朝外面喊了声老曹,曹保平推门进来一瞬间脸也有点吓得煞白,超儿超儿叫了两声,旁边有人说可能是盗汗,这会儿眼前发黑站不起来,得等会儿。邓超保持那个蹲踞的姿势,被几个人在旁边搀着,很深地喘气,像是条没了水的鱼。

 

后来邓超被扶到旁边的房间里,段奕宏这边没有人了,他拿了根烟出来,手抖着,是真抖,还没抽上,就听到邓超哑着嗓子大吼了一声,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世上来。那声音即使隔着两层墙壁,依然墩厚有力,段奕宏手再一哆嗦,差点烟都捏不住掉地上。曹保平后来找到他,想问什么,段奕宏抬头瞅了他一眼,也没想起什么能说的。曹保平在旁边说,别他妈这个戏拍完我得把你们俩一个给交待到这儿。段奕宏问,他人呢。曹保平说在楼下遛弯,房间里太小太暗,老是不停流汗。段奕宏让他机器架好就赶快拍,别拖太久。

 

工作人员在准备的时候,段奕宏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房间就在想,他这张画板的底色已经喧宾夺主,这本来是伊谷春的场地,现在被段奕宏占着,可是伊谷春的角色,他也觉得有些失控,没有什么经验可以借鉴。洪副所长以前给他讲过他们审疑犯的事情,说有些他们觉得十分难办的案子最后十分钟就完事了,审案子的同事拍着桌子对着疑犯一口一个哥们。邓超再次坐到对面的椅子上的时候,段奕宏回过神,掏了根烟点着想给递过去,因为邓超要前倾身子去够他的烟,段奕宏有点急着往前,腿闷声磕到桌子角上,邓超看见了嘴角都没办法动,嗓子里堵着,不知道自己面无表情的脸该被旁人如何解读。

 

与洪副所长所审的那些疑犯有所不同的是,辛小丰是他亲近的手下,救过他的命。他身体里本来可以像火山一样爆发,但坐在对面的人,周身散发不出任何暴烈的气息,常人对生的渴望叫做希望,暴徒也有对生的贪婪,那或许叫挣扎,可他面对的,是一潭死水,在道义和救赎之外,时光已经终结。他可以恢复洪副所长所做到的那样冷静沉着,不动声色,可心里泛起的一丝波纹,既不是敬佩,也不是同情,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的画面,是他在派出所的楼道里,和下班回家的同事之间的一个点头,听他们说,明儿见。

 

告别的场景里到底该说些什么,大家都没经验。隔在他们中间一条条的铁间栏投影到辛小丰脸上,对话进行着,他的思想有一瞬间的跑毛,明天见,今天如何疲惫或者轻松,不管过得怎样,想象着这样一声招呼。

 

好像所有的欺瞒,伎俩,谎言和过错,都随夜晚一同睡过去,再开始,就是晴朗的一片艳阳天。

 

段奕宏坐在邓超旁边的椅子上和他一起吃饭喝酒的时候,心里就挺高兴的,桌子有点小,他的胳膊和邓超的不时碰到,拍完那场戏邓超非要请他喝酒,曹保平说我请你们俩。邓超一喝酒话就多起来,段奕宏在旁边听着,接不上什么话,但还是挺开心。他盯着眼前的那杯酒,附着邓超的说话声不时点点头,眼睛余光里扫到邓超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的晃动的影子,就控制不住想笑。

 

喝完酒曹保平叫了车,段奕宏就让他们先走,他沿着江边走走一会儿自己走回去。邓超听了就说要和他一块儿走。街上人少了,也不吵,鹭江翻涌的波涛声反而响亮起来。两人大概脑子都还晕乎乎的,走着也没有多少话,随便路过的旁人和汽车都能同时吸引两人的注意。如果那样一直朝前走,可能那条路会没有尽头。

 

后来段奕宏看着要下雨,就从鹭江道拐到虎园路上朝宾馆走。进了宾馆的大门邓超径直朝健身房的方向去了,段奕宏累得不行,但还是跟了过去。邓超一直朝里面走到了泳池那边,场馆里没有开灯,黑乎乎的。段奕宏正想把他劝回去,就看见邓超走到泳池边衣服什么都没脱一头就扎了进去。邓超水性不好,到水里也不怎么游,就在那里胡乱扑腾,要命的是嘴里还在瞎叫唤,空旷的泳池里这样的噪音没两分钟就把宾馆保安招过来了。

 

保安也没认出来他俩,操着挺重的闽南口音,让赶紧上来,说12点以后不准进泳池。段奕宏连忙道歉说他们不知道,马上就离开。等保安离开,他蹲在泳池旁边,手抓着头发,冲水里叫着超,也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邓超游过来扒着泳池的边沿说,你拉我上来。段奕宏也没多想,就伸手去拉,刚刚握紧,邓超一个用力就把他也带进了泳池。因为没防备,他掉进去猛喝了一口水,呛了半天。

 

段奕宏回到房间在浴室里冲着热水澡,人已经困乏至极。洗完澡出来想了想不放心,又给邓超打了个电话,结果没人接。他是怕邓超喝太多在浴缸里睡过去出事,就穿了衣服过去敲门,还是没人答应,他就想要是人睡着了也没法开门,敲也没用,正准备打电话叫宾馆前台送房卡上来,结果门就开了,邓超眯着眼睛,头发上还滴着水,浴衣领子歪在一边,见是他就留着门自己转身进房间去了。段奕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进去,说他就是过来看看,没事就回去了。邓超没做声,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外套,手里拿着车钥匙。段奕宏看他这架势就问这么晚还去哪儿,邓超边关灯锁门边说他想去吕厝海滩,段奕宏突然精神了,挑眉看他,意思是问现在。邓超用手捏了捏鼻根,扭头问他,你去么。

 

邓超平时也不怎么喜欢出去逛,没事做宁肯窝在房间里。段奕宏本来是没那精力了,见他要开车又不想让他一个人出去,就让他别开车了,下去叫个出租。

 

凌晨的吕厝海滩空无一人,罗攀曾经说这里在白日的暴雨雨雾里看过去,是一片白浪滔天,听起来就很壮观。那天晚上云很厚,没有月亮,海滩上能见度很低,沿着海边走,就觉得一个浪过来,人就能被卷走。身后的树木和建筑都是黑压压的一团,零星灯光的光源也都在很远的地方。

 

如果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赤脚在这海滩边走着,潮水亲吻着脚背,前面是尾巴咯咯咯清脆的笑声,小姑娘转头喊他一声爸爸,那样的场景,宁静而和平,看起来会很美吧,连辛小丰也会向往。逆天而行的事他做不来,俗世间,这些简单平庸的美好,他难道还求不来么。那些被人艳羡的,让人快乐的,循着心底里最直接的一条路,缓缓前行,所能抵达的地方,大概也算得上完满。

 

段奕宏坐在沙滩上,看着被深夜染成墨色的海水,做着这样的想象。他扭头,看见邓超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四仰八叉地平躺着,身体写成一个大字。他看着邓超慢慢蜷起一条胳膊覆盖在眼睛上,身体轻微地抽动起来,他的心就被那动作牵引着一跳一跳,在胸腔里砰砰作响,好像被扩音器放大了很多倍。

 

他猜邓超也能想象到那样的场景,晴天下的美好,弥补暗夜里涌动的那些遗憾,抵得过抵不过,要他自己一个人去体味。他知道邓超是个聪明人,不会太为难自己,世事有时就是蛮横无理的经过,他暂时想不明白的总会过去,就像潮水涌上来再退去,暗夜再长总要度过,伴着遗忘,就有天亮。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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